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(《出塞》唐?王昌龄)阴山山脉,东西横亘千余公里,在地理意义上,它是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,在历史意义上,它是农耕民族与游牧部落之间征战与交融的最前沿。跨越阴山南北的包头地区,辉映过秦时明月、屹立过的汉时关塞,还有比秦月、比汉关更古老的长城。
战国赵长城、秦始皇长城、汉长城、北魏长城及金长城(金界壕),相望着、交错着,在荒草间孤寂着。其中,年代最近的金长城也有八百多年的历史,如果把包头长城比作满脸沧桑的汉子,那么,北京八达岭的明长城就是尚有稚气的小鲜肉。八达岭长城之上,游人如织,拍过到此一游的剪刀手留影,顺势抚过垛口上的宽大青砖,仿佛触到了厚重的历史。然而,可曾有人想过,最古老的长城又是一番什么模样?战国群雄,逐鹿中原,时而合纵与连横,时而征伐与会盟,纠缠得难解难分。处于中原腹地的赵国,不仅要反复斟酌与邻境的秦、魏、齐、燕及中山国的战与和,还要应付林胡、楼烦等北方游牧部落的骑兵突袭,数代国君心力交瘁。穷则思变,困境往往酝酿着大变革。终于,胡服骑射的变法诏令颁行全境。胡服骑射,是服饰的变革,是军种的变革,更是一场思想的大辩论与大跃进。此后,精干剽悍、行如疾风的赵国骑兵,不仅稳固了中原的地位,更向北征服中山国,夺取了林胡与楼烦的大片牧场,几乎将疆域扩张了一倍。《史记?匈奴列传》记载:赵武灵王变俗,胡服,习骑射,北破林胡、楼烦,筑长城,自代并阴山下,至高阙为塞。赵武灵王所修筑的长城分为两道,一道在内蒙古乌加河、狼山一带,一道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、包头、呼和浩特至张北一线。因赵国还在南境筑有漳滏长城,内蒙地区的这段长城,就被称为战国赵北长城。这段长城,比北京八达岭的明代长城早了一千八百多年。包头北郊,有一条青五公路,驱车而行,总会在不经意间瞥见树立在路边的多座文物保护碑,上面赫然刻着: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——战国赵北长城。于是,匆匆停下车,急急走上前,想要一睹风采。可惜,眼前只是一道高约两米、长长漫向远方的土垄,与八达岭长城的雄伟气势相去甚远。战国赵北长城,基本是由砂土夯筑而成的,说白了,就是一道长长的土墙。虽然没有包砖、没建敌楼,但要用来阻滞北方游牧部落的战马,还是颇有成效的。越是古老的建筑,越是突出简单与实用。只是,再牢固的军事壁垒,也要人来防守。当虎狼之师的秦军,攻破赵国都城邯郸,长城守军迅即逃散。望着汉人远去的背影,胡马与牧歌悠闲地度过了阴山。公元前年,千古一帝秦始皇气吞八荒,统一四海,又想将江山传继万代。某日,燕人卢生奏录图书,曰亡秦者胡人。这句谶语,击中了秦始皇的心底疑虑,当时,游牧于北方的胡人(匈奴)趁着中原混战之机,势力日盛,似乎必将成为秦朝千秋基业的心腹之患。于是,秦始皇命令大将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,北击匈奴,直把他们赶到阴山以北,并大修长城作为防御工事。这段曾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,因地形,用制险塞,起临洮,至辽东,延袤万馀里,称为秦长城。严谨来讲,为与战国时期修筑的秦长城相区别,将这道万里长城称为“秦始皇长城”,似乎更合适一些。有意思的是,其中一段秦长城,正修筑于乌加河、狼山一带的战国赵北长城的土基之上,仿佛是历代中原王朝拓土北疆,严防胡人的共同战略注解。位于包头境内的秦长城,基本就地取材,用天然石块错缝垒砌而成,只在沟谷为土筑或土石混筑,至今保存比较完整。年,著名的长城研究专家、长城之子董耀会先生及随行的志愿者,历时16天,徒步跋涉了包头固阳秦长城全线。同一期间,历史文化散文大师余秋雨先生也趁兴前来包头,游览了战国赵北长城与秦长城。战国赵北长城,大部分修筑于阴山南麓,而秦长城则向北推进至阴山腹地,毫不客气地向游牧部落展示着农耕民族的军事实力与疆域雄心。然而,从统一六国到最后灭亡,秦朝只走过了十五年光阴。戍卒叫,函谷举,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!
驻守长城的士卒,再次逃归本土。固阳秦长城脚下,放马牧羊的匈奴闲来无事,用刀锋、箭头或者硬石,在高高垒砌的城墙之上敲击着、刻划着、雕琢着,那一幅幅朴拙而富有内涵的线条与图案,日后被称为阴山岩画,震惊了中外学者。汉朝初兴,国力凋弊,而逐渐强盛起来的匈奴趁机屡次叩边,掠夺杀戮。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荡平天下的汉高祖刘邦自然忍不下这口怨气,亲率三十二万大军远征匈奴,结果被匈奴重兵围困于平城(今山西大同)白登山,平城之下亦诚苦,七日不食,不能彀弩。最后,靠着重金贿赂匈奴阏氏(王后),吹了几句枕边风,才侥幸逃脱出来。刘邦死后,匈奴冒顿单于突发奇想,修书一封,派人送给吕后。书曰:孤偾之君,生於沮泽之中,长於平野牛马之域,数至边境,原(愿)游中国。陛下独立,孤偾独居,两主不乐,无以自娱,原(愿)以所有,易其所无。大约意思是:我是个生在草原上的孤独的人,虽然我数次到了咱们两国的边境,但是我都没能到您那儿去玩玩。现在你老公死了,您自己独居也挺寂寞的,我孤独你寂寞,咱俩凑合凑合挺好的,彼此互补有无,两相欢娱,多么好呢!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调戏嘛!是可忍,孰不可忍!性情素来刚毅的吕后勃然大怒了,曾在鸿门宴上生啖猪腿的樊哙(吕后的妹夫)立即表示愿意率兵征伐,以给自己的大姨子出这口恶气。此时,季布劝谏,以高帝贤武,然尚困於平城。吕后听后默然无语,樊哙也借坡下驴,不再嚷着剿灭匈奴了。这段外交屈辱,载于《汉书?匈奴传》,成为历代君王奋发图强、抵御外侮的经典教程。经过文景之治,汉朝国力强盛,汉武帝刘彻开始磨刀霍霍,斩向匈奴!元朔二年(公元前年),汉朝大将卫青与李息从云中郡(今托克托县古城乡古城)出发,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漠南战役。此役,蓄锐已久的西汉军队横扫黄河两岸,再次将阴山南北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。次年,汉武帝派遣将军苏建率十余万人,重新修缮了当年秦始皇所筑的长城,作为前沿防御工事。元封元年(公元前年),正当塞北草色渐黄之时,汉武帝亲自率领十八万大军,远征匈奴以。大军从云阳出发,途经包头地区,跨过秦长城,直抵草原腹地的单于台。队伍延绵不绝,旌旗首尾长达一千余里。汉武帝遣使往见匈奴单于,表示今单于能战,天子自将待边;不能,即南面而臣于汉,何徒远走亡匿于漠北寒苦无水草之地!毋为也!匈奴单于闻言大怒,扣留了汉使,却也不敢应战,率众远避而去。此后,匈奴不时派兵袭扰汉朝边境,汉朝也屡发大军追剿,烽烟时断时续,又对峙了几十年。太初三年(公元前年),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,远者千馀里,筑城鄣列亭至庐朐。这道由光禄勋徐自为主持修筑的长城,分为南北两线,蜿蜒于内蒙古的固阳县、达茂旗草原及乌拉特草原。草原深处,石块难得,无法像秦长城那样垒砌石墙,只得就地取土,夯成战国赵北长城那样的土墙。虽经历代风雨侵蚀,两道长城仍然依稀可辨,成为阴山之北通往新疆的商路标识。如果说,胡服骑射是农耕民族对于游牧部落某种程度的借鉴,那么,孝文帝改革则是游牧部落对于农耕民族全面而深刻的仿效与汉化。公元年,北魏孝文帝下令将都城从平城(今山西大同)迁到洛阳,这个崇尚佛教的王朝,也把在云冈石窟里磨练得日益精湛的造像艺术,带到了龙门石窟。然而,石窟里那一尊尊端庄祥和的佛教造像,并不能掩饰这个王朝的征伐气势,皇帝率领文武百官,在佛像前许下的,竟是统一四海的抱负。它的长刀执着地挥向江南,但是,背后那股桀骜不驯的力量,让它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。北魏明元帝泰常八年(公元年),为了防御北方柔然的进袭,筑长城于长川之南,起自赤城,西至五原,延袤二千余里,备设戍卫。这道长城,起于今省赤城县,向北绕过独石口,再向西经张北、尚义、兴和、呼和浩特、包头,直抵乌拉特前旗境内。与北魏长城相呼应的,还有历史上有名的六座军镇——沃野镇、怀朔镇、武川镇、抚冥镇、柔玄镇、怀荒镇,它们沿着长城南侧,从西到东一线排列。其中,怀朔镇位于包头市固阳县境内,就是那座出土了许多泥塑佛头的白灵淖尔古城。迁都洛阳之前,作为拱卫都城平城的边防要塞,六镇将领倍受优待。可是,都城南迁之后,北魏着力经营中原,六镇将领的薪俸待遇及升迁前途每况愈下。于是,习惯了优裕日子的镇将便把压榨的目光盯在士兵与平民身上,日渐变得贪婪残暴起来。公元年,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聚众反抗,杀死镇将,揭开了六镇起义的序幕。惊恐之下的北魏王朝,屡次镇压失败,竟向宿敌柔然求救。终于,持续了两年多的六镇起义被镇压下去,长城已经残破,趾高气扬的柔然以恩人的姿态,满载着劫掠来的财物与妇女,纵马跃过边城关塞。六镇军民流散四方,这些没能守住长城的兵将,经过一番混战厮杀,竟渐渐掌控了北魏朝廷。公元年,怀朔镇出身的高欢拥立元善为傀儡皇帝,史称东魏孝静帝;公元年,武川镇出身的宇文泰拥立元宝炬为傀儡皇帝,史称西魏文皇帝。至此,北魏分裂,灭亡于自己的长城守将之手。在包头地区修筑长城的,有属于农耕民族的赵国、秦朝与汉朝,有已经汉化的北魏。然而,并不是说与大汉体系沾了边的民族,才会修建长城。年,兴起于黑水之畔的女真族,在完颜阿骨打的统领下建都会宁府(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),国号大金。基业草创的金朝,四处征战,直到年,才开始在会宁府修建宫殿。可是,此前一年,一项规模浩大的边防工程已经动工修筑了。这项工程,最初是在开阔地带开挖一条堑壕,深一至两米、宽约两米,再将挖出来的土堆积到堑壕内侧加以夯实,形成一至两米高的土墙,一墙一堑,高度相差两至四米,用以阻挡其他游牧部落的越境盗抢。这就是有名的金界壕,也有人称之为金长城。这一时期,金朝远未入主中原,甚至还未有迁都北京的念头,根本谈不上汉化。可见,修筑长城并不是农耕民族的专利,而是军事立国的重要选择。金界壕,从年一直修到年,单是存在于地上的可见遗迹就长达公里,初步确定分为三条主线:岭北线、北线及南线。修筑水平也逐渐提高,一次开挖两道壕沟,形成了由外壕、主墙、内壕、副墙组成防御工事,并且每隔五至十公里,还要修筑一处边堡。包头境内的金界壕,分布于达茂旗的东南部,大约筑于金章宗明昌年间(-年),为典型的双墙双壕工程,可谓防御森严。这一时期,铁木真还没有被尊为成吉思汗,正在草原上为统一蒙古部落而奋力拼杀。铁木真早已知道这条防范蒙古部落的金界壕,甚至曾经接近过它、观察过它,他深信自己总有一定会越过它,骑着骏马奔向传说中的比图画还要漂亮的中原与江南,把玉玺与美人统统拥进怀里。骁勇善战的蒙古部落,一直让金朝高度戒备,金章宗特意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与达茂旗一带修筑了新长城,并将防御重任交给臣属的汪古部落。汪古部落,色白而丽,信奉景教(基督教聂斯脱利派)。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不同,他们畜牧之余,更善种田。直到本世纪初,在包头市达茂旗敖伦苏木古城附近,巨大的石磨与石臼,仍不时被发现,或许,金朝统治者认为,这种稳定而富裕的生活状态,可以更加坚定汪古部落防守家园的决心。年,铁木真消灭了劲敌克烈部。顿感唇亡齿寒的乃蛮部首领太阳汗,遣使相约汪古部,商议共同对抗铁木真。汪古部首领阿剌兀思剔吉忽里(简称阿剌兀思)权衡利弊,将使者捆绑,并奉上自酿美酒六尊,秉报铁木真。《元史》记载:太祖饮三爵而止,曰:是物少则发性,多则乱性。这可能是正史之上,成吉思汗的首次酒评,很有些劲酒虽好,不要贪杯的意思。可惜,包头地区酒厂众多,竟没有一家演绎这段对于本地美酒的品评,拉上成吉思汗做个代言。铁木真投桃报李,酬以马五百、羊一千,遂约同攻太阳可汗。这次合攻,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先期而至,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与决心。年7月,塞外草原,铁骑云集,已经统一漠北、威镇西夏的成吉思汗誓师南下,射响了蒙金战争的鸣镝。早已与成吉思汗结为安答(兄弟)的汪古部,填平金界壕,引导着攻金大军,杀向野狐岭。野狐岭之役的惨败,奏响了金朝灭亡的序曲。那双墙双壕的金长城,不攻自破,再次戳穿了铜墙铁壁的神话。金朝之后,包头境内再也没有修筑新的长城。长城,屡修屡毁,从未挽救哪个王朝于危亡,不禁让人发问:这条长长的城墙,对于边疆防御真的很重要吗?如果抵挡小股部队的袭扰,长城还是能够胜任的;如果面对一场真正的战争,长城就显得相当单薄与脆弱了。更何况,许多时候,长城是被从内部攻破的。长城,这项规模浩大的边防工程,它的象征意义远远高过实用价值。修了长城,未必长治久安,譬如秦朝、金朝;不修长城,也能享太平盛世,譬如唐朝、清朝。包容与自信的气魄,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长城!如今,战场厮杀已经远去,长城烽烟已经散去,跨越于包头境内的数道长城,犹如结绳记事的数条长链,为中华民族保存着历史的记忆与深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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